浅夏Surlinca

万物生长,各自高贵

不可能性定理 (20) (完结章 下)

 @雪色流年  @斑驳骆离 ,这一更9300,楼主已爆肝吐血,说好的完美HE奉上!!!


梁帝寿仪已过去半月,当日群臣复议,萧选终还是下旨重审赤焰一案,迫于形势勉强为之也好,幡然悔悟心怀歉疚也罢,金殿告首风云变色,仿佛惊雷春雨,叱散阴霾晦暗,涤荡浊浪污流。

 

春夏之交,苏宅内一片平静,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人对弈亭中,棋坪之上黑白搏杀纠缠。萧景琰已是监国太子,政务繁忙难有余暇,这些时日却仍是奔波于苏宅与东宫,他想陪着梅长苏。翻案意味着什么,冤魂洗雪,昭白天下,可梁帝真的下旨的那一刻,短暂的如释重负后,萧景琰满心悲戚。七万铮铮铁骨饮恨而亡,一场居心叵测的阴谋构陷,却让多少人痛失至亲所爱,半生历尽折磨。十数年的挣扎痛楚,换得的只是本该属于亡者的清明公义,何其讽刺。他心下尚如此痛如刀绞,遑论林殊。

 

所以哪怕只是静静陪着他一会儿,也是好的。

 

两人凝目于棋局,只是蔺晨时不时追着飞流飞檐跃顶,扰了一池静水。萧景琰落下枚黑子,抬眼看了看刚翻过墙的两道身影,“蔺少阁主大概如何都想不通,明明千里迢迢从南楚赶来为你排忧解难,你怎么翻脸无情偷教了飞流那么多躲他的办法。”

 

“后债先偿,他不明白,你还不清楚吗?”

 

想到苏先生白白挨的那顿家法,萧景琰轻笑着摇了摇头,“所谓造化轮回,果然难测,蔺少阁主潇洒不羁,明先生却是沉稳岿然”,复尔又想到树林中最后与明诚明台分别的场景,不由蹙眉忧心,“也不知明诚兄可还好。”

 

梅长苏落下一子,温言宽慰道,“多思无益,我相信他们定能共度难关。”

 

想起明台,那个同样明亮的少年,萧景琰缓缓说道,“他很像你。”

 

梅长苏执着棋子不满地扣了扣棋盘,“林殊再不济也只被你诓过一次吧,哪像明台,这心思个性简直是被明诚兄揉捏得死死的。”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着眼于错落战局。

 

“前日我把你对沈追赋税改革的添补建议给了他,沈卿深以为意,这两日正细细修善。”

 

梅长苏扬起眉,“哦?我还以为殿下会先怒指苏某又费心劳力呢?”

 

“你已然花了心血力气,我再说又有何用?幸而如今有蔺少阁主和晏大夫合力看顾着你,不至于让你太过胡来”

 

“也是,不过摄政监国毕竟是殿下的差事,苏某既为殿下分忧,不知殿下可否让我悔上一步棋啊?”

 

萧景琰摊摊手,“悉随尊便,不过苏先生麒麟之才难道看不出,纵是再多饶上几子,你也全无胜算吗?”

 

梅长苏不动声色地甩了个眼刀过去。

 

心底其实什么都明白,景琰待他的一片情深,焉有不明之理?他恐自己独处时黯然酸楚无人可话,便挤着一点点的时间赶来相伴,弈棋读书,对谈政务,故意聊起些轻松的话题。他看得懂,也不愿驳了景琰的熨帖温暖,有他在身旁,自己又何尝不是好受许多。那便帮着他分担些朝务重担,免得萧景琰夜以继日地消耗着自己,不知休憩。

 

出了苏宅,蔺晨早已等在门外,“夜阑我已备好,随时可以施术。”

 

萧景琰沉默地看着街道尽头,方才的清浅笑意已然尽剩苦涩,“再等等吧。”

 

三月春猎萧景琰便已知晓梅长苏的隐瞒,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蔺晨偶尔看到他与梅长苏一起时脸上欣然的笑意,也曾问过,你的开心究竟是真是假。

 

彼时萧景琰失落地勾起唇角,等了这么多年,同他一道,开怀怎么会是假的,可每念及他竟欺瞒至此,决心孑然而去,又如何能不落寞伤心。

 

于梅长苏面前他从不吝惜笑意,十三年的坚硬苦楚都在他面前一点点卸下,露出曾经也柔软明朗的一面,也任由对方费心劳神于国事政务。种种这般均只为让梅长苏知晓,有他在的时候,萧景琰能过得有多好,你于他究竟何其重要。

 

“若早早告之他此事,只怕他不是会言辞激烈断然拒绝,就是拂袖而去遍寻不获,既然如此,我宁愿再多等些时日。”

 

等着你犹豫,等着你不舍,等着你眷恋,等着你动摇。

 

又过了半月,赤焰案结,梅长苏叩首宗祠祭拜后,萧景琰陪着他回了一趟林府。两人立在廊下,眼见秋雨泠泠敲打在枯草荒芜之上,洇湿破败残垣。昔日幕幕浮上心头,仿佛陷入旧日时光,梅长苏的眼睛茫然望着风雨婆娑的院中,失去了焦点。

 

“秋霜雨寒,当心着凉。”萧景琰伸手替他拢了拢披风,将他从沧海桑田的回忆里唤了回来,他的视线也停驻在冷冽雨幕中,“我有时也会来看看,一转眼竟也过了这么多年。”

 

梅长苏想象着萧景琰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这里,独自凭吊祭奠所痛失的一切,整座府邸在他面前一点点死去,面目全非,多么残忍。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又是否一样残酷。

 

“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这十三年来你的过往,很多旧事,都渐渐变得清楚。”萧景琰平静地开口,假装余光并没有瞥见梅长苏一瞬间僵硬的身形。

 

心中猛然一动,他一直在担心,害怕景琰真的悉数熟稔这十三年来的所有事。几番不着痕迹地试探下,他才确认幸而那些记忆落在景琰脑中时终究深浅有别,有些事情,他到底还不知情,例如夜阑。

 

可恐惧却未能就此云散,他怕景琰有朝一日知晓,更怕这一天是在他梅长苏步入黄泉之后。

 

“景琰……你…….”

 

略微颤抖的嗓音落入萧景琰耳中,他却只装作浑然不知,“五年前,你见过我一面是不是?”

 

如获缓刑,紧绷的神经蓦然松弛下来,熟不知脸上微不可察的神色变换通通落入萧景琰眼中,“那时你出征途经廊州,便提前到山腰的亭子里候着,等了一会儿就见底下山路上你带着人马疾驰而来绝尘而去,不过远远望了一眼而已。”忽而眼色黯淡下来,“那次上战场你伤得很重是不是?”

 

萧景琰有些发怔,隔了一会儿才轻轻答道,“也没有……”

 

似是不经意地笑笑,“大概还要用上许久,我才能把那些往事都理清楚,苏先生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梅长苏垂下眼,音质平和,“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费神去想那些,每日奏折政报还不够太子殿下操心的吗?”

 

萧景琰不答话,廊外风雨渐止,潮意混着渗入骨头的秋凉却一波波袭来,将对方浸了寒意的手指握在掌中,“我们回去吧。”

 

明明唇角眉眼皆是一如往常的神态,梅长苏的心里却没来由的酝酿起慌乱。

 

萧景琰是故意的,故意提起自己已慢慢知晓所有记忆的细节,这是一种威压试探,又何尝不是带着走投无路的无奈黯然,他看着梅长苏眼底一刹那的惊慌失措,看着他错开自己凝视的目光,心中犹如垂暮的老人满是疲惫,却还是默默念着,我可以继续等你。

 

怎奈,世事因缘却不肯再给他余地转圜,一场诸国合谋的大战让所有徘徊挣扎都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宫室内烛火绰绰,梅长苏坐在萧景琰对面,目色决然,“命蒙大哥为统帅,我为监军同行,这是最好的解围之策。”

 

萧景琰绷紧的线条刀削一般冷硬,“行军打仗是需要体力的,不论你说什么,现在都不可能让我相信你的身体能撑到战场上去。”

 

梅长苏垂下眼睫,缄默半响,还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只药瓶放在案上,“这是冰续丹,服下后可激发人体内所有的潜能,即便是纠缠我多年的寒疾,也能一昔痊愈,恢复至当年的健朗体魄。”

 

“代价呢”

 

“三月后力竭而亡,回天乏术,必死无疑。”

 

萧景琰几乎要笑出声,天意竟要如此戏弄他吗?事到如今,他竟不知是喜是悲。这人终有一次对他说了实话,却是为了要他准允一场有去无回。而他宁愿三月寿尽,也依然死守着那个秘密,不肯告之他有那一种可能让他们同生共死,携度绝境。心里好似烧着一团火,疼得脏腑都要化为灰烬。

 

“你觉得我会答应?”

 

“大渝的铁蹄踏破的是梁国的边境,烧杀掠夺的是我们曾誓约守护的子民,你是未来的君王,识人善用是你的责任,拱卫帝都稳定朝局才是你的要务,你绝不能离开金陵,除非你愿意亲眼看到我们所有的谋划功亏一篑,任由山河百姓落入献王一流之手。不需要我再向你痛陈厉害,详析战局,我们都清楚,此战主帅的不二人选是林殊,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梅长苏听着自己的声音锋利如刀,每一个字都削在面前人的心尖上。他认定自己不容推卸的使命,只要他还活着,便不能有负江山社稷,不能愧对赤焰军魂。只是对萧景琰,他要对方应允的事,何其残忍。

 

“景琰,对不起……我必须去……”

 

萧景琰眼眶泛红,似是火蛇在眸中游走乱撞,“你似乎总有我无法反驳的理由,林殊也好,梅长苏也罢,妥协的那个每每都是我。你执意出征,为了家国天下,我拦不住你,也不能拦你,因为你是林氏将门之后,困守你留在帝都偷生而置前线军民血流成河,比杀了你还残酷。我萧景琰让你去,回到你最熟悉的战场,十三年前你能赢,如今你也能。”

 

“可有一点你错了,冰续丹,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梅长苏有些恍惚地看着萧景琰打开木匣,一瞬间盈满而溢的缥缈星光灼痛了他的双眸,“你……是如何得知的……”

 

“机缘巧合之下记起你看过的一本书,后来又想起琅琊阁中确有此物。你大概不知道,蔺少阁主并非是单单收到你的信函而赶赴金陵的。”萧景琰合上木匣,直视梅长苏的双眼,“我承认你说得是对的,我身上肩负着祁王兄的清平野望和来日的帝王之责,再无法一时意气驰骋沙场。我会留在金陵,做一个监国太子该做的,你要出征,我会城楼相送,待你得胜,但是请你用夜阑的法子,行吗……”

 

梅长苏听着他尾音里满含的酸楚和几乎乞求的意味,自己像是被分割成两半,情感沸腾灼烧,喧嚣嘶吼着绝望,理智却冰冻冷漠得犹如甲胄,“景琰,我不能答应。”

 

他面上无悲无喜的样子,平静漠然一如最初那个谋算人心的苏哲,仿佛丝毫不曾顾忌那些话语背后的累累伤痕苦痛。

 

萧景琰的声调一下子拔高,犹如他无法压抑的情绪,“为什么?!蔺少阁主说过,虽然只是解了一半寒症,但有他和晏大夫陪同护持,你还是能赴此一役的。”他喘着粗气,像是困兽一般,急切地想把所有说服他的理由摆到梅长苏面前,“若你病症能恢复一半,蔺少阁主便有可能彻底治好你,我要你生而不是死!”

 

“因为那只是可能而已,而你是大梁未来的天子,最容不得的就是虚无缥缈的可能。”他一字一顿地说给萧景琰听,“夜阑使你我命数相连,可蔺晨根本不能保证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也许三年五载便江山易主再起波澜纷乱,我无法冒着这样的风险,拿你的性命和无数百姓的身家去赌所谓的一线生机。”

 

“就算暂不顾念夜阑契约对你寿数的消减,你是一国之君,将性命荣衰与我相契,若是我沉疴难起甚至死在战场了呢?你也要撒手不顾陪我入黄泉吗?”梅长苏嘲讽地看着自己细瘦苍白的手腕,语气冰冷,“我痛恨这副病骨残躯,又怎能让你也变得多伤多痛病体难支。”

 

“可你的承诺呢!你答应过要竭力活下去,要把自己的命看得和我一样重,同生共死,正如此誓。”

 

梅长苏笼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收紧,他看着萧景琰痛苦失神的样子,掩藏尽自己嗓音中的颤抖,“其实你一直都明白的,我口中的尽力而为,从不包括有损大梁社稷,更不可能牵累你的安危。”

 

萧景琰眼中隐隐的水光皆泛着晦暗悲恸,他木然听着梅长苏古井无波地剖析利弊,冷静自持地叙述陈情,目光声音里尽是不容置喙的决绝,掷地有声的一词一句都是在告诉自己,让他服下冰续丹战死他乡才是一桩萧景琰该选择的好买卖。

 

“景琰…….这是最后一次,我…….”

 

“可我愿意去赌!”萧景琰打断了他即将脱口的请求,“我愿意去赌蔺晨能找到办法医好你,就算真的不能,真的寿薄体弱,我也不在乎。你不就是这样撑了十三年为赤焰翻案的吗?!我相信你我一起,定能外靖边陲,内整朝纲,即使真的只剩十数载年头,我们也一定能实现当年祁王兄所设想的河清海晏。这十三年来对皇长兄和林家的冤屈污名我束手无策,你这么多年来耗尽心血我却毫不知情。现在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不管余生如何,只望风雨共担,同去同归。”

 

话音落地,如同声声断肠的余音旋绕在两人之间,彼此皆是泛红的眼角,目光交汇之时,如无数银针凌厉刺入对方的筋脉骨骼。

 

半响,梅长苏轻轻地开口,如同抽离了灵魂俯瞰说出冰冷言辞的自己,一字一句皆如冰刃,“可是我不愿意,不值得……”

 

轻飘飘几个字犹如万斤铁锁,捆缚着那些希冀与恳求摔得粉身碎骨。

 

萧景琰怔怔地站起身,翻涌的气血让他喉间一片腥甜。所以他才宁愿孤独地等候,也不愿唐突地提出请求。因为这人就是如此,简单几个字便若重峦千山断绝他所有前路,清清楚楚地告之自己他的决定无可逆转,犹如死刑宣判。汹涌的无力苍凉巨浪般自头顶灌下,茫茫混沌中他回首看见壁上的朱红铁弓。

 

不值得,他守着林殊的遗物孤撕心裂肺了十三年,眼前人却如最称职的谋士,言之凿凿地诉说,用你的性命来救梅长苏的,不值得。

 

他蓦然挥袖,朱弓跌落面前,铁器触地时的尖锐声响狠狠砸在两个人的心上。梅长苏竭力屏着呼吸,坚硬的甲胄却被砸出鲜血淋漓的裂痕。

 

萧景琰自嘲地笑出声,夜风里凄厉无比,他俯下身打开书案后一个木箱,颤巍巍地指着满满一箱书信,“你说不值得……那你不妨看看我这十三载又是怎么过的……”

 

泪水无知无觉间滚落颊边,他摇晃着身子踱步到梅长苏身旁,眼睛却漫无目的地望着门外,声线哀默幽凉,“你一直要我信你,在明家那里是,回来翻案的时候也是,我都做到了,可为何你却不能相信我和你……”

 

萧景琰走了,他前脚踏出门口,梅长苏立时卸了劲道般,堪堪用手撑在桌案上稳住自己的身体。若无其事地说出如凌迟一般的话语,他又如何不是耗尽了力气。只是,他怎么能用景琰的性命和健康,来换取自己在这尘世多留几日,让他同自己一道承担无尽病痛折磨。

 

抱歉,景琰。

 

信封上书着时期,他略略翻看,发觉这一箱书信竟是自十三年前赤焰葬身梅岭开始的,烛火下他展平信纸,霎时心惊,那是写给他的信。

 

林殊吾爱

 

惊闻梅岭之变,焚心泣血自东海而归。金陵犹在,宫阙仍巍,然林门祁府,血染长街,手足亲长尽赴黄泉。铮铮铁骨含冤蒙污,济济贤良谏言遭戮。痛失毕生所爱,与君阴阳两隔,尸骸不见,墓冢难寻。枉承兄长教诲多年,竟无力辩赤焰忠魂于朝堂,昭清白真相于天下,纵留一命,又有何意。景琰刻誓于骨,铭诺于魂,不洗赤焰冤名,此生此身,誓不罢休。愿他朝功成,再逢君于忘川水畔,望君相候。

 

信纸有些褶皱,墨迹晕染,他能想象那人提笔落泪绝望无措的样子。骤失所有的痛楚,无人相帮的凄凉,一切的悲愤难当都只能寄托于一纸信笺,一语承诺,小殊,请你等着我。梅长苏看着书信里景琰被贬谪西北,那些剜心之痛随着墨迹记叙着他孤身寥落,远走他乡。

 

景琰,你做到了你许诺的,是我没能做到。

 

林殊吾爱

 

一别两载,人世蹉跎。西北戈壁茫茫,大漠溶溶冷月,正如昔年柳荫长亭下你我所思。当日山盟,共策马戍边,一世戎装,今只余吾一人矣。君未竟之志,吾必效之,尽倾余力,靖大梁边陲安泰。纵歧路多艰,君心在侧,必不负初心赤血。然痛叹孤身只影,便是无垠天涯如歌如画,却付何人说。今夜月盈,独立中宵,思君尤甚。

 

少则十天,至多半月,萧景琰总有一封写给林殊的信。最初鲜血淋漓的伤口开始结痂,尖锐锋利的疼沉淀为血脉中安静流淌的钝痛,浇灌出大片繁茂盛开的孤独。哪怕得胜欢庆高歌烈酒之时,热闹喧嚣的将士中,也总有什么始终鲜明得可怕,无孔不入地提醒他最重要的那个人已永远缺席,年少畅想过的广袤山河,只剩一人独看。每每此时,萧景琰总是转身回营,提笔写下寥寥数句,诉说压抑心底的想念,伤痛难减,思君尤甚。

 

林殊吾爱

 

还记东海临行前京郊同游,霜红如醉,枫华灼灼。彼时笑谈,你我之诺,此生不负,青丝白雪,君心难移。吾半生深信,忠义之心不折于刀斧名利,故人之情不褪于时移世易。今日方见,人心骤变,尤胜朝暮。一晃五载,吾尚未还君与赤焰清明,所为绵薄,羞恨无能,有愧于君。吾晓长路波折漫漫,或投耗半生方能如愿。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望君鉴。

 

梅长苏慌忙翻了翻连续的信件,才终于明白来龙去脉。赤焰案后五年,萧景琰换防至青州,当时的青州驻兵首领曾承蒙林燮救命举荐之恩,他一时情切,对那人言语中略有吐露翻案之意,却不曾想那人早已投效誉王。梅长苏展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他只知晓当年景琰匆匆奉召回京,却是不知缘由地被重责军杖,罚跪皇陵,时至今日,他才知道是为何。

 

意欲翻案,实属私密之事,纵然他始终留心萧景琰的讯息,却也难打探到这些。而萧景琰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凭着孤愤执念试了一次又一次,或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或遭叛受责备尝世态炎凉。他尚有旧部同途,而这个人却踽踽独行,一走就是十几年。

 

已过子时,他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这些古旧墨色里是萧景琰不曾宣之于口的过往。若非今日退无可退,几乎将那人逼到绝望,恐怕他永远不会叫自己一窥究竟。

 

信纸撕裂粘连,他轻轻揭开,一纸雪白尽红染。

 

林殊吾爱

 

此番战势维艰,敌众我寡,困于天时地利,迫将于子夜突围而出。生死难测,留墨在此。年少遇君,知许如深,情长意切,契阔白头,纵对月伶仃十载,相思甚于相守,空留悲叹,终难抵三生之幸。今昔劫数一线,生死难闯,蓦回首观之,俯仰无愧于天地,凭你我之望,戎马多年,不悔无怨,唯憾赤焰蒙冤未平,无颜面君。吾必率三军诸将消殆全力,誓破困而出,然若一朝身死,唯愿再逢林殊,共赴来世。

 

信笺几乎碎成两半,梅长苏想象着敌军的长刀砍落在萧景琰的胸膛之上,鲜血瞬间浸透薄薄的纸张。一股无力感几乎要将整个人冲垮,那场战役就发生在他在廊州山道匆匆一瞥对方之后,竟险些成为永别,心中泛起一阵恐惧,扼住心脏,逼得人窒息癫狂。

 

十三年来他听到的干瘪讯息如今在眼前的封封书信里变得鲜活。景琰的右手受过重伤,他看着歪斜的字迹,三月后才渐渐恢复,药汤的苦涩,战伤的摧磨,也只有在寥寥数语中,那人才偶尔露出脆弱,说予林殊听。朝廷里有人暗中为难打压他,字里行间景琰激愤惘然,暗恨自己连累手下的弟兄跟着受苦。罚跪皇陵一次又一次,旁人眼中冥顽不化倔强如石的靖王,也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轻轻落下笔锋。

 

小殊,我很难过,我很想你。

 

林殊吾爱

 

倏忽十二载,又归金陵,辗转多年,所念难成,朝局乌漳横流,上至储君亲贵,下及武将文臣,趋于党争夺权,罔顾百姓疾苦。吾决心与人成约,同谋大位,不为坐拥江山万人之上,但求略尽绵力于四海清平,唯期还忠魂烈骨以寄亡者之灵。吾愿未改,此心不渝,幼承庭训,受教于王兄。素望以余之所为,证故人与君昔日鸿鹄之志、一腔热血仍存,河清海晏朝野为民之愿并非虚设,似君犹在之时。成败仅此一举,非胜即亡,望君佑。

 

那是萧景琰从未向苏哲袒露的情绪,霓凰受难时他的震怒忧惧,他怕无辜之人因为自己夺娣之举受难,也怕林殊不会原谅他也借助谋算人心之策夺权;他在朝堂上一步步打开局面,心中的慰藉欢欣皆赋予笔墨,告诉林殊我们的希望又多了些;他站在阴寒牢房的另一边听着谢玉招认当年滔天罪孽,素白信笺上徒留大片的泪痕,晕化了仅有的四个字,林殊吾爱。

 

萧景琰的信似乎只写到他赈灾回金陵之前,后来自己的身份被揭穿,景琰便没有再继续下去。他拾起最后一张信函,心中突兀地抽痛了一下,那是赤焰案结后他们回林府的那日所书,信笺差点儿而从他的指尖滑落。

 

长苏吾爱

 

旧景故园埋于草木深深,暌违数年,与君再访,不胜唏嘘。君于廊下望穿冷雨如骤,吾于君后痛见落寞清影。君十三载病体难支茕茕孤影,吾不曾知更未曾助,后相认于因缘,亦恨己如蚍蜉无能撼树,眼见君煎熬心血深陷牢笼,竟不可以身代之。君一心隐瞒夜阑之术,余颓然缄口,纵倾力相陪相伴,仍难教君心晓,君于景琰,如边疆之于山河,若破则国亡,似云翼之于鲲鹏,若折则坠渊。落笔此处,依然难改君意。每念及前尘今昔,拊膺泣血,痛不可言。

 

世人赞君琅琊榜首,君负麒麟才名,竟不晓独留景琰于世,则江山为锁,社稷如牢,息若枯木,向死而生,不过黄袍加于走肉。付尽余生为四海万民丰饶永续,苦度朝暮但求景琰此人早入忘川,再至君侧。

 

半世缘聚,半世畸零;半生欢酣,半生悲鸣。

 

流云生灭,几度枯荣,然此心依然,此情未减,却叹,君知否?

 

君知否?几个字就像一笔一划烫在梅长苏的心尖儿上。四五个时辰,无数阅过的词句勾勒一张绵密的情网裹挟在他眼前,那人未曾止歇的思念痛楚如同剪不断的丝线,让他缺席的那十三年都清晰地交织在眼前。冷眼、责难、孤寂、幻灭,一幕幕都像刀刻在心里。耳畔尽是绝望的叩问,君知否。

 

丝线扯动着他的四肢,翻涌着心底叫嚣的渴望,他其实比谁都清楚,梅长苏有多想陪在萧景琰身边。

 

不是没有过动摇,却总狠下心来告诉自己,时间会治愈一切。他茫然看着一地的书信,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地体会到,未尝忘却一日是怎样的滋味儿。那剩下的时光呢,景琰只能靠着素绢为寄,一遍又一遍黯然记下所有痛苦吗…….

 

他想着萧景琰这几月来温柔的笑意,面具被撕碎,露出伪装下的千疮百孔。萧景琰敛藏其忧惧,只露出欢欣,为的是告诉梅长苏失而复得的意义。

 

息若枯木,向死而生。这是景琰眼中梅长苏为他留下的余生,君知否。

 

仿佛这一刻光阴停转,周遭寂静如死,忽明忽暗间,眼前只有一张脸孔,景琰,他的舍不得。

 

案上摆着冰续丹和夜阑,梅长苏容颜平静,面向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服下冰续丹,重新成为银甲长枪呼啸往来的林殊,圆去军人马革裹尸的夙愿,一干二净,什么羁绊都灰飞烟灭,只留一人在这苍凉世间,将痛苦再尝一遍。

 

定下夜阑契约,深埋自怨自艾,他必须将那些歉疚愧悔烧作活下去的力量,用余下所有的日子去偿还景琰的付出,勠力同德,去开创不一样的大梁天下。一场漫长多舛的战争,不容失败。

 

他的身后,晨光依稀,天色渐明。

 

萧景琰站在城楼之上,目光呆滞地望着东方既白。似是听到声响,他回首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梅长苏。

 

最后的一丝犹豫烟消云散,他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萧景琰如此害怕,僵硬晃动的身体,青白手指握紧的同心结,不断颤抖的唇片,他在害怕自己送上执意赴死的判决。

 

他几乎是跑到他的面前,喘息着将那人拥入怀抱时,他感觉得到萧景琰的眼泪滚落在自己肩头,却没发觉泪水同样滑过颊边。

 

“景琰……别怕……我答应你……”

 

“你……你说什么……”

 

他收紧怀抱,凑到他的耳畔,“再也不会只留你一人了。”

 

天光大亮,秋风猎猎,却如悠扬旧时歌,不必相思,不相负。

 

蔺晨负手一旁,准备为他们施术。梅长苏拿起匕首割破手掌,目光灼灼,他思虑忧重,心结难解是真,可林殊也好,梅长苏也罢,决定了的,就再不会悔叹昨日,再难,也得走下去。

 

“落子无悔”

 

萧景琰接过他手中的刀,在手掌划出殷红的伤口,他轻轻笑答,如同年少时最惬意轻松的模样,“心甘情愿”。

 

交握之时,暗红血液汇合,滴落夜阑之上,光华盛放,犹如亘古浩瀚星辰,诉尽痴缠缱绻,离合悲欢。

 

再醒来时,萧景琰抬起手腕,虚浮无力,呼吸变得有些涩滞,四肢百骸浸着幽凉寒意。他将手指嵌入对方指缝,对着刚醒来的梅长苏无来由地说着,“我们从来是一起上战场的。”

 

他终是笑着回应,“这次也一样。”

 

年少时,杏花笑枝头,春日融融,他们怀揣着相同的畅想,明烈如阳。

 

再重聚,霜雪落满头,碎琼漫漫,他们固守着不灭的热血,君心似我。

 

而如今,萧景琰用力握着对方的手,一样的脉搏心跳,一样的命数荣辱,“萧景琰与梅长苏,犹如一人,甚好。”

 

三月后,大渝拜降,凯旋班师。

 

梅长苏进来的时候,萧景琰正埋首于政务。行军打仗毕竟损耗颇大,两人俱是消瘦憔悴了不少。

 

“你来得正好,刚端上的药,也有你的一碗。”萧景琰笑着把药碗推到他面前。

 

苏先生扬了扬眉,“殿下日日急问归期,就是为了掐准时间,让太医院多煮上一碗药汤?”他看着对方削尖的下颌,这一仗他们还是挺过来了,“这药可苦得很,你小时候最怕这个的。”

 

太子殿下抿着嘴角跟着点了点头,“是啊,所以特意求母妃做了糖酿青梅。”言罢,端起药碗,大有军中举杯共饮的架势。

 

蔺晨插着手看了看宫殿内要把苦药汤当烈酒对饮的两人,一脸嫌弃地晃走找飞流玩儿去了。你们俩自己都不上心身体,那我还着什么急,过些日子再告诉你们我爹找到法子医治那一半寒疾好了。

 

梅长苏乐得随他,碗壁轻碰,乌沉苦涩不逊佳酿,一饮而尽。

 

他想,这次他没有选错,前路多崎岖,唯携手以渡,方不负此生此缘。

 

比肩红尘,同饮万樽。

 

明诚花了许多年,也始终没能习惯明台的离开。还好,那一日春光明媚,他推开明公馆的大门,有人逆着光扑进他的怀抱。

 

阿诚哥,我回家了。

 

这就是我想证明给你看的,我必将穿越诡谲莫测的迷雾,淌过苦与痛的逆潮,在山河天下的罅隙里谋求绝境的出路,跋涉过阻挡在你我面前无尽的荒原,无论内心的退却踯躅,不惧尘世的风起云转,一次又一次,走回你的身边。

 

三生望断,证与君知。



END


天呐噜!!!完结了!!!撒花啊!!!你们不知道打end的时候楼主的手都是抖得啊2333333最后劝服苏哥哥的方式思考了良久,还是选择了书信的法子,因为很多话景琰也不会去主动说,而且这也是楼主的私心,景琰见过了苏哥哥的十三年,现在该让苏哥哥看看景琰的了。那个书信,才疏学浅,诸位见笑了,不过作为一个大写的理科girl,我是真的吐血尽力了.......


这文竟也写了十万,我看着word上的计数,觉得脑子都空荡荡的。有妹子跟我说觉得这个题目很有意思,其实最开始第一更的时候,是正在看的书里提到这个名词,顺手拿来用的,现在它也成了一篇完结了的文章,有点儿小幸福~~~番外现在已知有两篇,一个台花和阿诚哥穿越到苏哥哥和琰琰身上,一个是阿诚哥和台花战后幸福生活,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留言点点番外。


啰嗦了半天,不要嫌我烦,太激动了有没有!最后两件事,首先,完结章了,撒播打滚求红心蓝手和评论啊!!!都看到最后了,跟楼主交流下感想嘛,躺平任调戏啊~~~


谢谢你们喜欢这篇文,谢谢你们支持我这个不大靠谱的lof主,深深鞠躬,爱你们,我们下个坑再见(没错,会有下个坑......)


在不完美中探寻完美,在不可能中追求可能,希望下次会进步,与君共勉。

评论(134)
热度(757)
  1. 共2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