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Surlinca

万物生长,各自高贵

乱平生 (5)

半原著向+江湖梗,时间线是赤焰案后一年,被贬为庶民假死的萧景琰与梅长苏在江湖相遇,涉及江湖的部分私设如山,不喜误入,前文可戳tag


我知道我好久没更了,所以这一更有一万二我觉得可以算三更!!!




萧景琰不谙品茶,却懂得喝酒。

 

他啄饮过王宫珍收秘藏的照殿红,也成坛灌下过边城粗劣呛口的烧刀子,还曾和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一起抢着尝过霓凰从云南千里迢迢送来的胭脂醉。时如逝水,沧海浮生,他早已不再是当年就着王兄的酒杯抿了一小口就满脸通红,最后还要兄长背回芷萝宫的孩童,今日的他即便在一触即发之势下饮了江湖风起云涌的酒,也不生半分醉意。

 

夜深月明,楼中已散了喧嚣,萧景琰待众人皆回房安置后,才握剑起身,迈出房门。谁知还没走出三丈,本欲疾行的脚步就被猝然打断,身后传来静夜中略显突兀的门扉声,扭头一看,竟是早已该在隔壁客房中歇下的梅长苏,此刻正倚在门边上看他,唇角勾了一点笑,手中还拎着一壶酒。

 

萧景琰身形未动,只静静看向那眉眼从容之人,想来除非这位梅公子是经不得半点儿风吹草动便醒的狡兔神鹰,否则当是早料到他今夜会有此举,方舍眠安坐,只待他前脚出门,后脚就堵他个正着。

 

梅长苏既不出声,也不催促,只托着那一小坛酒安之若素,直到萧景琰回身推开自己屋门,“既然长苏有此雅兴,林琰自当陪君佐酒一叙。”

 

各人处世之风自异,其一言一行皆难觅有二,萧景琰坦荡耿直,责不弃,错不逃,过甚者也不乏被旁人笑话倔强顽固,便是林殊也要拿“水牛”二字来打趣他,可也只有他知晓,唯有这样的萧景琰方令他心系难舍。

 

早前折月楼中玄布滋事,虽然梅长苏似是有备而来,然萧景琰心中却认定多少是自己牵累了他,便是梅长苏今夜不来,他也自觉该给对方一个交代。

 

梅长苏一手搭在桌上支着下巴,不动声色看萧景琰拍了泥封,倒了满满一碗的春风盏,一手拿起冲他敬了敬,连张嘴的机会都没给他,就眼也没眨一口灌了下去。

 

“喂......”梅长苏很无奈。

 

“俗语有云,酒后吐真言。公子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被唤做“公子”的那位一挑眉尖,决定不和他计较这以敬称示郑重的行径,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转了转,不冷不淡地开口,“好,那我就请教阁下,是打算泅水还是翻山啊?”

 

萧景琰先是为“阁下”二字哭笑不得,后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眨着眼睛愣了愣,才摇头笑叹,“看来你也觉得玄副堂主这张膏药是贴定我了。”

 

孤身闯荡偌大江湖,安能不步步为营,其实萧景琰心中早有计较,玄布带着手下一路自大渝追踪而来,好容易堵到了人,怎能让到手的猎物飞出掌中去,想必为了防备他逃跑,必然是派了人暗中蹲守,只不过一则他所带人手有限,二来折月楼中不容放肆,他也不好大张旗鼓搅扰监视旁人客居之地,萧景琰思来想去,觉得对方最有可能的就是命人伏守在渡头旁留心离开折月楼的船只。

 

此地置身山岩险峻之所,萧景琰若想避开耳目离去,不外乎翻山跋涉、吊壁垂崖,委实夜行百尺危途,过于凶险,故而三思之下,他还是决定只行半程山路,待躲离了渡口之地,便投入河中,泅水回到济云城。左右当初为了给林殊捞一枚鸽子蛋,他的水性练得连东海的老鱼翁都愿意夸一句。

 

“我的水性还算凑活,自然是择擅而从。”

 

梅长苏闻言并未答话,转着杯子,一只手想去够案上的酒壶,萧景琰却抬手不让,“荀大夫不许你饮酒,今晚破例开了一杯斋还不知足?”

 

梅长苏这才微偏着头,懒懒回道,“你这时倒记得大夫的嘱咐,那荀先生叮嘱你伤势未愈前不许动内力,更不准和人交手,这一节又如何说?”

 

兴致缺缺放下酒杯,梅公子继续他的“数落”,“不用内力保暖,夜冷水寒,你游得回去?不同他人交手,难道你所寻之人能束手就缚?”

 

见萧景琰被噎得紧抿了嘴,低垂目色中又有两份复杂,梅长苏坐直了身子,冷冷说道,“再者,不让我喝酒,怎知道你下面想问的,我是真说还是假答?”

 

屋中哑了须臾,萧景琰低叹一声,抬起头正视对面之人,“你早料到我今夜想离开折月楼,也笃定我并非出于脱身逃逸,而是往济云城寻人。”既然被戳破了窗纱,萧景琰索性不遮不掩,“你的才智,我很佩服,也确实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些结论的,更想弄清楚你还发现了什么?不知可否赐教。”

 

“观之你我往日种种交谈,并不难察觉,你熟悉军中防务、行兵布阵,但显然对江湖中事所知不详,当日在船上我也曾有意试探。”梅长苏眼角微挑,视线飘了一旁,“那时我故意设的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小伎俩老黄历,你却有些接不上话茬,而你的武功虽是正统,却真难硬说是哪门哪派,所以我本就觉得你绝非长年混迹武林的江湖人士。再加上今日折月楼中我细数诸门各派时你的反应......”梅长苏笑了笑,“林少侠可还觉得新鲜?”

 

他言辞冷静,目光中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这可不像见惯了江湖场面的人该有的样子。”

 

“既非江湖中人,却惹来江湖仇杀,这背后自然另有缘由。江湖再大也大不过朝廷,素日里官场军中那些不得见光、不便诏令公然为之的事,吩咐江湖中人,借着私仇恩怨的幌子了结也是有例可循的。你懂得军务,我便是由此猜测追剿你的这帮人受使于庙堂,也不算落了偏颇吧?”

 

斟了一杯润嗓的茶推到他跟前,萧景琰正色道,“那你觉得我像窃取军情的谍探还是哪位将军麾下的逃兵?”

 

梅长苏抿一口清茶,不置可否,“接下来的事便不难说清了。如果我的推断无误,追杀你的人真乃是奉朝中之令,必然会派身有品阶熟悉内情之人协办,以防追捕之中那些受雇的江湖中人不清来龙就里以致贻误时机、遗泄机密。折月楼齐聚诸国江湖来客,若沾了一个“政”字难免心机各异惹出祸端,是而这样的人自然是不方便在行江之会上露面的。之前在济云渡口,你踌躇不已,恰好印证了我的猜测,因为你也觉得你想找的那个人大约是有所忌惮不会上折月楼的,对吗?”

 

“那你还要把我推上船?”

 

“你若不在楼中现身,只怕玄副堂主扑了个空,此刻已然折返,恐怕你夙愿未尝却插翅难逃虎口。”梅长苏看着他,不冷不热道,“其实这些你都明白,之前不肯同行,既是希望早一刻去找那幕后之人,也是不愿意让诸人看见你我同往,不想让玄布以为我们有所勾连。你不笨,我也不傻,又何必装糊涂呢?”

 

此人思之慎、观之细、性之敛,萧景琰自叹弗如,于是微摇着头替他说了下去,“你本来就将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等落座楼中,见我看到玄布便神色有异,后来他更是上门寻衅,显然他就是我的仇家,而我又曾极专心仔细地辨识过他身旁下属,你便更加确信我要找的人未跟随他来此,所以算准了今夜我定要返回济云城中。”

 

“你料事如神,我无话可说。只有一件......”萧景琰认真看着他,“你猜到我是因牵扯军政之事而被追杀,所以之前在楼中你对玄布有此一问原本理所当然,可是你既说得出大渝皇属军的旗号,甚至新任主帅欲招揽玄布此等绝密之事你也一清二楚,江湖中人消息灵通到如此地步也绝非寻常之事。”

 

“你担心我知道得太多,是要祸国殃民?”

 

萧景琰有些茫然地摇头,却并未解释。

 

梅长苏也不迫他,终于拽到酒壶斟了满满一杯。

 

“你......”

 

不待萧景琰再劝,梅长苏已举杯面前,“豪言壮语,安能不和酒以歌?”

 

他的视线忽而清冷锐利,甚至给萧景琰以毫无缘由的错觉,仿佛梅长苏欲出口的话语将犹如一条细韧的丝线,在无形间牢牢纠缠住他的命运。

 

“那位玄副堂主说读书人不该插手江湖浪涌,你又道江湖人何必着眼他国朝堂军政,但可知世间万物因果相绊,环环扣连,若想拨得起多重的风云,便要洞穿得透多深的因果,毕竟......”梅长苏平静地看着萧景琰,一瞬不瞬,夜色在他声音中那极冷的炙热里晦沉,“在下是个要成为江湖霸主的读书人。”

 

在萧景琰略带惊诧的目光中,他一饮而尽。

 

月拂寂寂,言语空白时的夜风簌叶轻吹淡落,安静得恍若山雨欲来前满楼万里的屏息。

 

未来的梅宗主等了又等,也不见萧景琰开口,心中难免生出林殊的不耐来,“林少侠是觉得在下自不量力、贪心不足?还是城府极深,野心太大?”

 

萧景琰抿着唇线顿了片刻,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心中早已静如止水,不复年少心爱之人在侧时的争胜雄心。梅长苏的鸿鹄之愿于一个只想翻案洗冤的林琰来说,实在遥远而疏漠,但在他的淡然之下有一点荷尖般的信服十分隐秘地悄悄冒头,他似乎相信梅长苏能够办得到。

 

心中又气又想笑,又像是早该预料到,梅长苏眉峰轻扬,也不打算逼着萧景琰非说出所以然来,这件压在他们脊背上的大事,总要来日方长。

 

“这些先不谈,我来是为了问你,你一定要去济云城?”

 

“要去。”

 

“以你现在的状况,不惜一切?”

 

“这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一件事,值得以所有相搏。”

 

萧景琰眸中尽是冷静与坦然,没有半分争逞意气的鲁莽冲动,那是骨子里的执拗与坚决,梅长苏心中怔忪,疼痛顺着脉搏一下下荡开。

 

“既然如此,你听清楚。”梅长苏定了定心神,自袖中取出一物,灯烛朦胧的光亮下那半枚玉佩华光流转,温润通透,一尾雨燕鸣啭游翔,栩栩如生。萧景琰有些模糊的印象,此物似乎是之前梅长苏登船时所用的信物。

 

“你拿着它去正堂中找到值令掌事,他自会帮你安排船只从另一处隐蔽的渡口驶离,送你回到济云城。咱们船上的影公子,你应该认得,临行前我已知会过他,此人不仅武艺高超,江湖经验更是老道,你回船上请他同你一起,不管你想找谁,想问什么,总能容易些。”

 

梅长苏早有准备,在萧景琰犹犹豫豫刚微张开口准备拒绝之前,便一抬广袖,有些没好气地抢道,“你若是不着急想再磨蹭一阵,大可以跟我再讲讲不愿牵连旁人的大道理,当然......”梅长苏手肘撑着桌子探身上前,挑着眉眼故作温和一笑,“你要是怕我这个野心不小的读书人有意加害,那我就不多言再劝了,少侠自便。”

 

“我......”萧景琰喉中词语随着有些混乱的思绪一片片翻来覆去,挣扎了两三次还是不甚流利,只得咽回肚,伸手接过那块玉佩,声音低沉道了声,“多谢。”

 

今夜一席对谈其实让萧景琰既措手不及又心慌意乱,比起梅长苏在不动声色间将他看得如此清楚透彻,无论是邀他共赴行江之会还是舌战退敌玄布,皆是早有打算,理据详实,反观自己,他对梅长苏似乎真的不甚了解,他的信任细细推敲下不免显得无端与莽撞。

 

罢了罢了,萧景琰攥了攥拳,还是眼前之事要紧。

 

直到走到门口,萧景琰才似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着仍背对着他的梅长苏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还要说的了吗?”

 

梅长苏头也没回,声音中透着些不耐,毫不掩饰敷衍之意——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象征性地问一问吧。

 

“哦。”梅长苏支着额头双目微阖,“你会回来吗?”

 

萧景琰难得有点愤愤,他自然会回来,玄布难保不是已经将他与梅长苏视作一党,他怎能独善其身就此离开,可是他这语气,怎么听着这么让人恼火呢!

 

萧景琰原本郑而重之的承诺,最后变成了一句没好气的,“放心,我肯定回来。”

 

耷眉撇嘴迈出门槛,他才后知后觉恍然想到,究竟是这位运筹帷幄的梅公子自问能洞悉天机、算准万事,还是......他也同林琰一般托付了些许不问缘由、一意孤行的信任交予对方......

 

待到外间廊上那本就极轻的脚步声也再听不到时,梅长苏指尖点着杯沿,闷闷嘟囔了一句,“呆子.......你喝得倒是真快......”

 

春风盏是名闻天下的佳酿,温润而不燥烈,后劲也并不大,况且那人酒量很好,他倒不担心一口灌下整碗的萧景琰待会儿会醉晕了摔下船,只不过......

 

谁用得着你酒后吐真言,你这头笨水牛说得了假话吗?露重更侵,备下这坛酒原本是打算让某人慢饮几杯好暖身驱寒的啊......

 

真是浪费!梅公子咬牙切齿地想到。

 

蔺少阁主身怀绝技,专会不识眼力价地挑不合适的当口晃到梅长苏面前,此刻大摇大摆进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摸着下巴琢磨到,要是没良心再挤兑我,不妨跟荀大夫告个黑状,这小子一天喝了两次酒,得在药里重赏黄连。

 

“梅大仙儿,我觉得你那小情人挺倒霉的。”

 

梅长苏冷眼剜了他一刀。

 

“难道不是?他不知道你是林殊,不晓得你早已清楚来龙去脉,他一心只想为赤焰翻案,哪有闲情逸致去招惹什么江湖怨仇,身上的是非左右不过是为了这一桩,又如何能逃得过你的眼。可你为了让他深信这一切都是梅公子推敲所得,难免要假言托词,指摘他漏了马脚。可怜他被你骗了一大圈,反而要自责不已,怪自己承担着这样滔天覆地关乎七万忠魂的一件大事,却处事不周,有欠熟虑。”

 

蔺晨悠悠倒了酒咂着,又说道,“何况梅公子一副有意试探、攻于营算的模样,反观与你相交结伴时几无城府的萧景琰,他自然又要灰心嘲叹自己底细被人无察无觉间摸了个大概,之前不曾以城府度人、细加设防,现下两相对照实在显得有些愚笨荒唐。唉,你这故意,着实狠心呐。”

 

梅长苏并不答话,只是目光黯然。人只会被朋友背叛,有些事即便残忍,他也必须要让景琰明白。

 

“诶,说到底,你究竟为何不与他相认?”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梅长苏起身,目光淡淡,疏离清冷,“走吧,咱们还有事情要办。”

 

渡水行夜,不闻人语,桨棹拨开夜色下愈渐幽沉的水波,船头点了一盏火光荧荧的灯笼,子夜中唯一那团光亮正悄无声息溯回而去,萧景琰怀中抱着佩剑,倚在船篷边闭目养神。

 

昔日被囚于天牢寒字狱中时,他也曾如此,在深夜中闭上双眼靠着坚硬冰冷的石墙一动不动,往来巡夜的狱卒偶尔会低声碎语,议论他这位落魄下狱的靖王殿下三更半夜不肯躺下,僵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忧心性命怕得难以成眠。

 

唯有萧景琰自己知道,他是在不肯停息地想着,究竟能够做些什么还亡者以清白。

 

赤焰一案迷雾重重,其开端便是林帅违抗陛下敕书,擅自调领大军离开甘州北线,而后京中收到聂锋快马传来的求救信,写明林帅有谋逆之心,因被聂锋察觉,故驱其入死地,望救。

 

沙场战势瞬息万变,方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之语,他相信以林帅行军多年的经验,之所以决定宁可抗命也要率军北上赶赴梅岭,定然是有充足的理由,恐怕当日大渝来者不善,秉万钧之气意欲南下,才令林帅与小殊不得不早做布防,未雨绸缪。

 

可谁能料到结局竟如此惨烈,赤焰军全军覆没,还被打上了拒不受降、负隅顽抗的罪名。当日战场之上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之事,可如今萧景琰能看到的不过是一份被人精心设计出的罪诏邸文,冠冕堂皇遮去所有真相,竟将陷杀忠良之举粉饰得大义凛然、名正言顺。

 

可惜故人已逝,死人的嘴中再说不出冤屈,萧景琰思来想去,唯有自当日战事入手,才有可能抽丝剥茧,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从战报来看,西境军受谢玉领率,清剿赤焰,击退大渝,前后两番迎战强敌,可伤亡战损却实在不重,其中必有端倪。

 

萧景琰曾想过若能脱身,必要到西境军中一探究竟,可后来三思之下仍是作罢。一则,赤焰案中谢玉与夏江必然难辞其咎,若真是他们利用西境军设了什么不欲人知的阴谋,定是早有谋划,勾连欺瞒驻军将参,整编分营逐队下令,以免军中将士通晓信息,以致东窗事发。赤焰素有忠勇之名,威望甚重,既然敢铤而走险大逆谋害,恐怕已是有万全安排,就算他潜入西境军中,只怕也难查出线索。

 

更何况,他的这张面孔在军中实在太过显眼,品阶高些的将领回京述职、例行换防时见过靖王萧景琰的人实在不少。若是一朝失手被擒,他丢了性命倒也罢了,可他一不能为忠魂雪冤,二来决计会连累助他死遁的母亲,无能不孝,死后又有何颜面再去见小殊。

 

所以,成为林琰之后的他,最终选择孤身去往大渝,希望从渝军身上还原梅岭真相。倒也实在可笑,置身敌国、潜伏异族之中,或许竟比在大梁境内还要安全。

 

蓟都,磐城,锡高州,此三地乃是大渝皇属军驻军最重的三座边城。赤焰军本是经年匡扶北境的大梁雄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与林殊不仅曾悉心研究过边境地形与历朝战史,更是花过心思去了解大渝风土人情、民俗市景。遭到贬谪离开靖王府之前的最后几天,萧景琰彻夜不眠,将府中所有关于大渝的资料细读熟记,择要摘录后随行李带走。

 

最是无情帝王家,天子一怒,堂堂皇子也只能身无长物落寞远走,只有静妃和太皇太后心疼萧景琰,百般不易为他置了盘缠送他出京,萧景琰就这样带着满腔仇恨悲凉和一包袱筹谋打算,在诈死后悄无声息混入了大渝蓟都。

 

古时军资运输不易,粮草物器、丁卒战马,林林总总时常需与外界交互,加之需拱卫城池,故而驻军地不至离城太远,除朝廷统一拨放的物资外,也不时有兵士或进城采办或休沐消遣,鱼龙混杂处,几杯酒水二两牛肉间就是无心说嘴时泄露的消息。

 

萧景琰仗着对当地民情有所了解,伪装成从他乡到蓟都投亲的渝人,却不料亲眷早已不知所踪,又一路行来用尽了盘缠,靠着四体强健、精神勤快的模样,和那张故意抹花了也看得出老实巴交的脸,没费太大力气就在市井热闹的街边小酒馆中寻了个帮佣跑堂的差事。

 

昔日的七殿下倒也没觉得怎样,背负了血海深仇的他哪里还有心思为所谓纡尊降贵而难受委屈,他想要打听事情,若无一个身份掩护,累日逗留边城重镇,迟早要惹来怀疑,如今这样正是很好。只不过最初总是笨手笨脚的靖王殿下小小地有着自知之明,大概是他那只求吃住的低廉工钱打动了掌柜吝啬的心,为他挣来了继续潜伏的机会。

 

往日萧景琰的锋芒总被祁王的贤明德厚与林殊的惊才绝艳所遮掩,人们容易记得他是皇子靖王,却忽略了萧景琰自己也是一位战功不俗的少年将军。他熟悉军务,对军中征兵、操演、用度、调拨等事皆是了然于心,外行人看不出的蹊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蓟都城后乃是佘山,翻过峭壁便能远远望见大渝军营,萧景琰先后上山观察过多次,自操练之状来看驻地略显空松,押送物资的队伍来得频繁,尤其夜间,营帐灯火不满,可见将士有缺。而边城内也时有要送往军营的东西,萧景琰这个小伙计初来乍到,便是热心些常爱凑上去搭把手,攀谈几句,旁人也不疑有他。

 

乃至店中来了从他城贩卖毛皮到此的客商,酒足饭饱后嘬着牙花子说道这一路生意难做,不少乡里又征起了兵,出来跑一趟挣的三瓜两枣还不知道能不能补得上家中少了壮丁的亏空。

 

萧景琰只脚下一顿,便被掌柜催喝着不许偷懒,转而去给另一桌客人端上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景琰心中便有了结论,他到蓟都时梅岭大战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若大渝只是被西境军击败,如何至今尚未修复战损,仍是百事待兴之态?按照他保守估计,单就蓟都军营,折损人马就在半数以上,若是磐城与锡高州也是如此.....

 

半截烧着的蜡烛在简陋的墙上映出昏暗的影,萧景琰攥紧了拳头,愤怒与震惊在他眼中不断厮杀。

 

这可是天大的军功,谢侯爷,你为何不报?!

 

后来他离开蓟都,故技重施先后去往锡高州与磐城探查,两地情况大同小异,与蓟都相差无几。奸敌大半却缄口不言,分明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却放任敌国休养生息,这一切都指向一种让萧景琰最为厌恶唾弃的可能,令他坐立不安,几乎想要立刻疾驰回金陵一剑刺穿无耻之人的喉咙。

 

可是他不能,他需要确凿,需要证据。

 

磐城的冬日极为寒冷,正月里雪花洋洋洒洒落下,他孤零零站在月光中,身后伙计们住着的通铺大房里传来鼾声阵阵,窗子上糊着的红吊钱被朔风吹破了角儿,萧景琰伸出手接住满掌冰凉,在新年伊始做出了一个更加凶险的决定。

 

历来战事结束后,皆要整理出详细的奏报,战场之上的每一道军令,派兵多少、派往何处、战况如何,事无巨细都要记载下来留底备查,可这份东西应当陈于兵部,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拿到。但是退而求其次,驻军统帅的府中皆设有专人专室,其中列有当地军营出兵的简略,虽不比兵部的详细,但也足以回答萧景琰的疑问。

 

磐城是三城中驻兵最多的一个,那城中就有一座镇边将军府。

 

第二日,萧景琰辞了酒馆的差事,顶着掌柜骂骂咧咧的冷嘲,凭着好不容易套来的关系,混入将军府做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帮佣。初入府中的下人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内院和其他机要屋阁的,府中又日夜有亲兵巡逻,萧景琰筹划月余,摸清了收藏军案节略的所在,也安排万全,可真正出手那夜,老天爷还是同他开了个玩笑。

 

数十个急速而来的火把映红了屋檐瓦片,萧景琰一袭黑衣鹞子一般翻身而上,皓月霜雪般落满剑刃。面前人挥拳而上,劲气十足,虽然悍勇有余,内功也很扎实,却技艺有缺,萧景琰眼见府中亲兵涌来,不欲多留,一手剑招迅捷凌厉,刺目剑光下那人招架不得,萧景琰横剑一挥,气如弯镰将来人自屋顶击落,随即转头照早前设计的路线飞身而去。

 

等转过了街角,扯下面巾,萧景琰气得一拳砸在墙上,谁知道这韩将军哪来的兴致偏生三更半夜要往阁中翻阅军文!

 

萧景琰自是不知道,皇属军新任主帅英王不日将至磐城,日夜悬心新帅三把火的韩将军这才夜不能寐,干脆起来盘点军务,而他身边刚刚任职的护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明明是他发觉萧景琰藏匿阁中,却因为不敌落败而被气急的韩将军贬了出去,一时急怒攻心,自愧无颜。却是谁都不成想,此人日后竟有奇遇,十年后琅琊榜上金雕柴明,金陵城中武英殿上再遇故人,命运盘根错节,此刻才刚刚展开。

 

萧景琰一朝失手,不敢轻敌,当夜离开磐城,赶回大梁境内。只是此一遭令韩将军勃然大怒,下令府中彻查,管家清点仆从,才发觉少了萧景琰。追查之下,竟发现此人不过三月前才到磐城,既找不出亲故朋友,更曾借故混进帮运军资的担夫中。大渝战后元气大伤,局势不稳,边城各统帅府中皆留有新任元帅的副将协助,韩将军当下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此事禀告英王。

 

回到大梁的萧景琰可以说轻松了不少,至少是不用四处扮伙计了,他在客栈中暂歇休整,顺便盘算来日之事,只是还没等他纠结多久,老天就贵手一点给他指了一条路。

 

萧景琰压低了斗笠,退回小巷中避过狭路相逢的仇家。

 

林殊不在了,萧景琰自己也愈加深思熟虑起来。磐城位于梁渝边境,如果他们怀疑他是窃取军情的探子,最有可能的确实是往大梁的方向追来。萧景琰摸了摸下巴上特意粘上的胡子,对比了下方才眼尖瞟到的画像,那画像估摸着是画师照府中下人的口述所摹,瞧着便有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一点看不出像持剑夜探的黑夜人,萧景琰略挑挑眉,觉得想被认出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于是大着胆子坐到茶馆里,隔了半条窄街,磕着花生米,竖了耳朵听那群江湖人抱怨。没错,一行江湖人,手持佩剑,神情老道,长年从军之人即便武艺高强,坐卧行走之间也是与寻常人不同,对他而言细细观察并不难分辨。萧景琰略琢磨了一下便想通了,正如后来梅长苏所说,大梁与大渝如今事成水火,他们又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如何也不能派朝中军中之人擅入他国捉拿,若自己真是大梁细作,一旦协助官府擒到一队大渝军中人,岂不是挑了事端,亲自将把柄送到梁王的桌案上去,相反派一行江湖中人,借一个幌子,万事便灵活得多。

 

只是这一群人中有一位甚是格格不入,粗眉虬须,壮臂宽背,握一把长刀,显然与他人武功路数不同,众人中本有为首者,但对这个满脸不耐的壮汉竟有几分应承担待。说是一群人抱怨,实际上便是此人一直满嘴厌烦恶语,为首者好言劝他稍安。萧景琰冷眼旁观,直到听见一句。

 

那汉子重重摔下茶杯,怒道,“这姓韩的什么东西,新官上任,把这狗屁差事丢给老子!”

 

萧景琰丢下几个铜板,不慌不忙起身,径直从他们眼皮下离去,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待会儿退房时,究竟该如何让客栈掌柜仔仔细细看清他这张脸。

 

大渝在梅岭损兵折将,先时主帅将领大多被贬黜论罪,磐城内的韩将军便是从其他军中升迁调来任职的。如今皇属军中真正参与过那场大战的军官所剩寥寥,又被打散分派,这也正是当初萧景琰没有直接找上他们的原因,既不想打草惊蛇,也实在极难寻觅。如今老天给他送来了一个,这壮汉显然是随行追捕他的军中将士,想来品阶不高不低,纵然被大梁军府擒住,只他一个军中之人,也不难砌词辩驳,最多,弃了就是。

 

可对萧景琰而言,虽然机会渺茫,此人未必在赤焰出事时出征,但他已经失手一次,还遭缉拿,短期内很难再回到大渝一探,既然有此良机,见到一位落单的参将,纵然只有一点儿可能,他也得好好问上一问。

 

至于那些碍眼的江湖中人,想个法子甩了便是。

 

“如何,林殊哥哥,景琰哥哥,你们两个可认输了?”小姑娘一扬下巴,俏皮灵动的眼珠里尽是得意。

 

萧景琰与林殊相视一眼,前者皱眉思索,继续摆弄面前沙盘中的阵牌令旗,后者端着武夷岩茶,难得露出两份犹疑之意。

 

为难住了少年将军们的霓凰郡主托着粉腮,面容花一般明艳,出口却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头头是道,“云南地处崇山茂林之中,衰草蓬原,烟瘴伴水,与北境的寒岭平原、西境的戈壁浅滩大为不同,你们可好好看看,这一题该如何破啊?”

 

“是是是,女将军厉害,还请稍安勿躁,容我们想想。”林殊放下杯子站到萧景琰跟前,同他一起摆弄着沙盘布阵。

 

一旁穆霓凰扬眉展笑,开开心心看两位兄长聚精会神,“当然厉害,等再过几年,我也要和你们一样上阵杀敌,助我父王守卫南境呢!”

 

想到往事,萧景琰不禁摇头,“这个臭丫头。”

 

最后他与林殊费了些力气方破解战局,谁知后来才晓得那是穆深老王爷给霓凰出的难题,用来困她老实待在府中,老王爷镇守云南多年,滇南之事运筹帷幄,尽在掌中,要考倒林殊和萧景琰还不容易?

 

萧景琰蹲在溪水旁洗净双水上的泥垢,又泼了两把水到脸上,忙活了一大通,春风如沐也吹不掉满脸豆汗。远处金乌西沉,潺潺细流恍若镀了金的飘带,他一把捞起插在身旁碎石中的佩剑,望着霞光微微眯着眼,“是时候了。”

 

那无忧无虑之时,他也未曾想到,霓凰一个捉弄他与林殊的玩笑,竟在日后帮了他大忙。

 

秦州已是大梁腹地,屯军不多,萧景琰从前与林殊换防时待过数月,军中事情有限,空闲时他们总会跑来离军营不远的白集城,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这城建在群山边缘,身后山谷之中植被茂密,地形复杂,生人闯入极易迷路,老人们为了吓唬小孩子,便给山前树林取名不归林。

 

可这自然吓不到林殊和萧景琰,二人自霓凰这一出后,倒真上了心,云南边境处蛮族夷居,侗民苗家时有冲突,即便和南楚的战事也与西北诸国大相径庭,而天下九州,山川十万,更觉往日所知甚少。此处虽不比滇镇之地,但地势复杂,就地取材以作演练倒也不错。二人时常随老猎户进山,对着山谷绵延排兵布阵,一问一答,一攻一守,两月下来,山前的不归林熟得倒像自家后山可以逮山鸡捉野兔的自留地。

 

从大梁边境到白集城中,萧景琰仗着对故土熟悉,兜兜转转,却始终没让他们跟丢,只是这风雨兼程日夜跋涉下来,恐怕不论那位参将还是随行的二十位高手,都早已磨尽了耐性、吊足了胃口。

 

可我也没办法啊,你们追我也不忘护着那位将军,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哪有下手的机会。萧景琰伸伸懒腰,走回林中。

 

困兽急了眼,正是收网的好时候。

 

林中狂风骤起,春日的天气实在善变,落霞早不见了踪影,只有灰沉夜色侵入枝叶间。

 

萧景琰运起轻功提剑疾行,身后不远处十数人扬刃追来,本若破风之羽的身形却忽然打了回旋,萧景琰猛然伸手拽住肩旁一竿粗竹,无数翠叶被强劲力道晃得洒落飘扬,他借力止住前冲之势,腕子一使劲,人也霍然转向,直面追杀者众。松手飞出,两脚踏在竹身上又借了次力,片刻间风势逆转,萧景琰随即冲来人抛出两枚药囊,掌力一轰,药壳碎裂,其中化泪散凭风力与掌力直涌而去。

 

趁着来人遇药粉袭击措手不及,招式阻滞,阵形潦散,萧景琰一笑,你们是以多欺少,我是兵者诡道,咱们就谁都甭说谁了。于是足尖点叶,剑刃渴血,杀入其中,与众人缠斗起来。

 

林中苍翠,傍晚幽暗,红衣如华,在游龙走蛇、招式翻飞间竟再看不清,萧景琰的身影在翩落绿叶间若隐若现,不知何时已有人倒下,矮草低枝上分不清洒了谁的血。自地旋身飞起,一道剑气随他右手划过整整一周,剑刃所指处原本绑在树上的火器纷纷炸裂,妄图一拥而上的杀手腹背受敌,重伤倒地,萧景琰落地粗声喘息,血顺着攥紧剑柄的指缝滴落剑身,同敌人的混在一起。

 

有人挥剑上前自头顶劈下,萧景琰眼色决绝,拔剑再起。

 

还没完。

 

抹去唇边血迹,萧景琰不再回头看一地败者,稳住身形打算折回白集城中,想来剩下的两个人该是留在客栈中陪着那个参将。他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又不敢再鲁莽冒进,只能等到今日,一击必中。

 

玉照雷炸起的那一刻,萧景琰运齐全身内力,脑中空空想着,若非他还有不能死的理由,恐怕真要将命交代在这里。

 

还未走出不归林,一袭黑影便直冲他面门而来,招式利落,掌力雄厚,与之前众人武功不可同日而语,即便萧景琰状态最佳时也绝非对手,遑论他刚经过一场恶战。来人招招凌厉,萧景琰应顾不暇,退让躲闪间总算找到了一丝生机,掌风十分打在事前埋于草甸下的玉照雷上,一阵浓烟瞬时爆出,萧景琰转身欲退,岂料对方听音辩位,视线虽受阻,一记重掌却不偏不倚击来,萧景琰躲闪不及,掌风入体三分,登时喷出一口血来。

 

脚下却不敢再停,拼着一口气,纵身跳入谷中不见了身影。浓烟渐去,玄布一袭黑衣杀气腾腾,负手见林中躺着门下兄弟伤亡惨重,面色阴沉之极。

 

英王初领皇属帅印,有意招揽,玄布本是趁其巡视军营之机,前往磐城拜谒,不料正遇上萧景琰夜探将军府一事。英王为此大怒,梅岭一役,皇属二十万儿郎全军覆没,幸而苍天庇佑,大梁那边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自折羽翼,替他们将赤焰军斩草除根,报仇雪恨,甚至国书中也只论及击退狼子之心,显然并不知晓真正的战况。英王简直要笑得不能再得意了,却不成想半路出了这一遭,究竟萧景琰是大梁的探子,发现了端倪马脚,又或是来自邻国,一探虚实,不论哪种,都让这位皇属主帅着实如芒在背。

 

玄布身居天斩堂副堂主之位,此事英王有意借江湖力量,他自然当仁不让,主动请缨,却没想到区区一个谍探,竟让堂中一众高手束手无策,他气恼之余又不愿折了自荐的脸面,这才带人亲自出马,结果却真是来得及时,赶在一败涂地的边上救了个场。

 

萧景琰躲在山谷中,脏腑剧痛,勉强服了药调息。这几月间他已弄清了追杀之人的底细,来人这么厉害,萧景琰靠在石上闭眼苦笑,如此瞧得起我,居然连琅琊高手都亲自出马了。

 

他倒不担心对方看出自己的用意,就算被发现是故意诱敌,也不外乎会被认为是厌烦追杀,想要一劳永逸彻底脱身。只是后面的事有些难办,如何才能故布疑阵,将玄布引开呢,萧景琰迷迷糊糊,一边想着,一边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他萧景琰也绝不会罢手。

 

不远处水灯点点,映得河面柔情潋滟,萧景琰睁开眼,纵身跳下小船,济云城内烟火声喧已在眼前。

 

TBC


蓟都,磐城,锡高州,三个地名出自琅琊榜2,其他都是我编的


这几天写琰琰历险记好累,打超鬼王好肝,好想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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