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夏Surlinca

万物生长,各自高贵

月盈·有憾 (下)

新年贺文来一发!

三十难产到初一,到初二,到初三,我终于产出来啦!9000的下我也是跪了。。。

这是一个景琰不知道苏哥哥是林殊的故事,在这个情况下赤焰案重审,并且没有北境的战争和冰续草等一系列产物。。。

月盈·有憾 (上)



一顶并不张扬的青盖马车缓缓驶出金陵,车内的梅长苏神色空茫,不见喜悲。这条通向城外的官道,少时飞扬的林少帅曾经无数次策马狂飙,奔赴赤焰军营,如今却成为了他放手前缘的陌路归途。

 

两年前重返金陵之时,梅长苏是存了死志的。沉冤未雪,大仇未报,他如何敢像今日这般,连生死都可一笑置之,如何能豁然像蔺晨所说,不去琢磨还剩多少时间,得一日的快哉便算作赚了一日。

 

那时他的身体已近强弩之末,所余几载尚未可知,他实在不敢再等,背负着多年来的筹谋与冤屈,毅然决然回到了这座令他年少欢喜,却也终究辜负背弃了他的金陵城。他当然想要亲眼见证最后的结果,但纵使途中不能全身而退,乃至身首异处,他亦在所不惜。

 

可叹薄凉天意竟也不期然拨了一点恩惠于他,到底许他一程表面上的从容远去,梅长苏握着手炉半嘲半笑,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呢?

 

思绪散漫间,马车已停,梅长苏随着车驾一顿,手指悄然攥紧了几分,黎纲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宗主,咱们到了,太子殿下在前面长亭等您呢。”

 

他默默了片刻,方低语道,“知道了。”

 

秋意渐浓,风吹衰草枯蓬,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淡酒,他和萧景琰二人对坐亭中。

 

“既然是为先生饯行,思前想后,终归还是该共饮一杯。”萧景琰手执玉壶,倾身斟满了梅长苏眼前杯盏。

 

梅长苏颔首,“仰可申凌云之志,俯无悔君子之交,人生快意不外如是,当浮一大白。”

 

见萧景琰不急着举杯,梅长苏便也没有动作,只是听他说道,“就此一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先生共饮。”语气虽然不过怅然慨叹,神色却俨然极是郑重。

 

梅长苏心中一痛,却是垂眸笑道,“未定归期,岂非日日皆是归期。鸿雁双鲤,托书二三;清风朗夜,共鉴明月。我与殿下既算得上知己,想来便是身处天涯,时隔数载,也当情义不变。”

 

萧景琰凝眸听他一番说辞滴水不漏,但言下之意凿凿,缘起缘灭,再见天知。心中有一团情绪呼之欲出,却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当从何处开口。

 

半晌,他肃然的面孔忽而缓和,唇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出的话倒教梅长苏有些意外,“备酒时方才发觉,我从未与先生对饮过。”

 

他没有给梅长苏开口的机会,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只是笑容更甚,暗含微苦,“思及此处,不由细数当日,忆起最初与先生相与时,萧景琰是块冥顽不化、固执己见的硬石头,先生也不遑多让,惯是口是心非、咄咄逼人。”

 

“哦?”这下连梅长苏都不禁莞尔,故作惊诧道,“口是心非?咄咄逼人?殿下说的是苏某?”

 

“一心赤诚匡助于我,却偏要说自己为名为利,贪慕虚荣,还不算口是心非?明明深谙萧景琰宁折不弯、憎恶权谋,反而一意孤行不加收敛,屡次三番在我面前陈明自己其心叵测,手段狠绝,难道不是咄咄逼人吗?”

 

梅长苏的目光随着他的话逐渐悠远,恍若回到了初入金陵的那段时光,那时的他和萧景琰活像是两头困兽,这般艰难岁月,笑中带泪,竟让他此刻轻快起来,“殿下说得有理,苏某知罪。”

 

“我百思不解,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认罪倒快,却吝于为自己说一句好话。”

 

“先生从不辩解。”萧景琰的声音黯淡下来,眸光晦涩,“无论我如何恶语讥刺,怎样鄙夷申斥,你都不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我萧景琰,愧对先生。”他拱手为礼,端正地拜下。

 

梅长苏没有阻止他,对于萧景琰所说的往事,他可以不在意,甚至在心底隐隐认同,梅长苏不就是从阴诡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吗?可这是萧景琰的心结,他愿意不惜一切为他解开,只盼余生景琰可以不被那些过往所折磨。

 

他伸手扶起萧景琰的手臂,轻叹一声,“我想请教殿下一个问题,如果当年苏某没有以步步机谋、摆布人心的谋士之名入京,反而直接找到殿下,慷慨陈词,大言心系社稷,痛于浊世,愿为殿下赴汤蹈火,搏一道帝冕王座。”

 

“殿下,你会立即相信吗?”

 

萧景琰摇了摇头。

 

“殿下不会信,但这并没有做错。殿下多年赤心未改,可终究不再是毫无城府的少年。你的身上担着靖王府所有将士的性命,参与夺嫡需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若是在目睹了朝局上如此多阴险龌龊的设计之后仍旧轻信他人,殿下恐怕也没有命等到苏某来帮你。”

 

“深交莫逆,两不相疑,总是需要时间的,既然都非一日之功,以当年苏哲的身份而来,便于行事,省了麻烦,有何不好?”

 

“苏某曾说过,麒麟择主,怎能盲目。我钦佩拥慕的正是殿下十几年来不肯沆瀣一气、凛然不屈的风骨。所以自我选定殿下的那一刻起,便知晓夺嫡路上的很多事,殿下无法全然认同。”

 

“可我梅长苏认定了这个人,不论后果如何,我都甘心承担。那些今日让你愧疚自责的所谓错失之处,如果当年殿下对它们漠然无视,不以为忤,那才真算是苏某选错了主君。”

 

梅长苏声音低缓,却字字坚不可摧,犹如秋日碧空之上飞出的道道箭矢,有裂空之响,“苏某从未后悔。”

 

语至激烈处,梅长苏执起酒杯,眉眼尽疏狂,“我敬殿下,中正之心,此生如旧。”

 

萧景琰与他对视一眼,举杯同道,一饮而尽。

 

握着杯盏,待梅长苏酒意入喉,脏腑平息片刻,萧景琰又为两人添了一杯。这是林静所酿,酒性清淡,便是梅长苏饮上几杯也无妨。

 

萧景琰执樽胸前,“我敬先生,往事种种,无论是非对错,皆由我二人共担,望你日后不再自苦。”

 

在梅长苏露出的讶异不解中,萧景琰仰头饮下杯中酒。

 

“我知道,为了你我所谋之事,纵然如何千思万虑,也终究无法白璧无瑕,难免伤及无辜。”萧景琰凝视着梅长苏眼中缓缓浮现的痛苦,“就像景睿,谢琦。”

 

“以前我只知道苛责先生的时候,总以为你铁石心肠,对此大概不以为意。”他闭着眼狠狠皱眉,“后来才知大错特错。你从来不让我插手这些事,也就自己心安理得担负起了所有的痛苦。”

 

梅长苏看着萧景琰,觉得他笑得真是难看。

 

“覆水难收,永不回头。有些伤害或许永远无法弥补。但你辅助的是我萧景琰,一切罪孽都该有我的一半。萧景琰与梅长苏一道,有所亏欠,绝不置身事外。”

 

“前事不可谏,来日犹可追。剩下的事我会替先生完成,肃清朝堂,重振国邦,有朝一日得以庇佑天下泱泱子民,令无辜之人不再受难。”

 

“余力绵薄,唯望能宽慰你一二,纵难释然,也可稍有心安。”

 

梅长苏端起酒杯的手指有些微颤抖,他沉默着慢慢饮下,胸膛间恍若风雷涌动。

 

林殊曾经习惯于与萧景琰的相伴相护,事事以对方为先,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梅长苏啊,却从不敢想要那么多,他一直小心翼翼,仿佛满不在乎,直到要离开的那一刻,才忍不住吐露一两句暖心暖意的话。哪怕再冷静自持,心如止水,他终究想要在萧景琰心底,留下一个好一点儿的梅长苏,一点点就好。

 

谁知长亭惜别之时,却还有人心心念念的,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的愧疚。

 

景琰,谢谢你。

 

“来日方长,帝王之路上,殿下也许还会遇到不得已而为之的困境,不得两全。”梅长苏眼中情愫默然流动,“还望殿下也能记得今日劝慰苏某之语,能够宽待自己,放过自己。”

 

而我,景琰,无论我身在阴司碧落,都愿与你同罪共苦。

 

“放过自己……我和苏先生可都是爱较劲的人啊。”萧景琰低声自语,寡淡的酒水根本不足以令他智昏心摇,可他还是想将无法自抑的执迷怪罪到它身上。

 

“先生担心我?那么,你可以,留下来吗?”萧景琰在梅长苏微怔的神色中如释重负地笑了,他还是说出来了。

 

秋凉猎猎,吹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寂静。

 

“往事历历在目,我这两日一直在想,从当日的猜忌怀疑,到后来的相交默契,想加封太子后,与你一起筹谋金殿告首的日子。”

 

萧景琰分明没有醉,眸中却一片迷离,“方才的挽留,不是主君对谋士,挚友对知己,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

 

他眉间轻嘲,似是懊恼之极,“可我就是想要告诉你,除了之前论及的缘由,还有另一个原因,远胜其他,让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梅长苏背脊顿僵,握于袖中的指尖狠狠一颤,仿佛置身冰雪。

 

萧景琰望向梅长苏的双眼一瞬不瞬,“请先生,为我解惑。”

 

他面前的那双眼睛静如寒星、未见涟漪,清瘦端直的身姿不动如山,声音竟也比方才少了低颤,梅长苏开口,无波无怒,语调平平,教人辨不出究竟是责备,迟疑,还是否定。

 

“殿下可知,自己为何思之不透?”

 

萧景琰点头,“我心底隐隐是有一个答案的,可是这么多年我早就斩钉截铁,绝不会有这种可能出现。”他痴痴笑了,仿佛为他的自相矛盾而发笑,“所以,我不大相信啊。”

 

若梅长苏是林殊,他便一清二楚了,萧景琰喜欢他,爱慕他,可他偏偏不是。

 

除却林殊,萧景琰还会爱上别人吗?

 

失去小殊后,他从未起誓此生此世不再动情,因为根本不需要。枯木死海,残灰断壁,人世拥攘,却也虚无一物,心丧若死已足。誓言?不过是宣泄情绪的消遣。

 

他无须因为失去林殊而强迫自己心如死灰、清心寡欲,除了那个占据了他所有热情与爱意的少年,萧景琰的心还能为谁而动?虽隔生死,却早已是他身体里最亲密最忠诚的血肉骨骼,莫说剥离,仅是放弃一小部分,都是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

 

怎么有人能够动摇,他怎么会允许有人去动摇。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错会了心中那份莫名的感情,但若是如此,那徘徊不去、不肯放过他的念头又是什么?

 

梅长苏审视着他的挣扎与痛苦,不动声色地诱导他,“殿下,怕是习惯了苏某。”

 

是啊,习惯。习惯了整整十二年里没人能带给他的震撼和力量;习惯了不管何时漏夜而来,都会有一个人陪他在灯下指点江山、切磋军政;习惯了在山雨欲来、阴陷如刀时,不再孤军奋战、悲喜自知。

 

那个会在风雪之夜和他背对背厮杀浴血,战敌十余倍的林殊走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能够与他彼此支撑的人,直到后来。

 

所以,他所不舍的,是倚重和信任,是终于有人能同他俯瞰江山的豪气与畅快?他所挽留的,是畏惧称孤道寡,朝堂上徒留他孑然一身而无人在侧?他只是不舍得放过一个如此知他、懂他、护他的梅长苏吗?

 

萧景琰同林殊有沙场烽烟、军人铁血,可他们也有毫无阴暗沉重的温柔缱绻,长街打马,欢喜度日。而这些他与梅长苏全部没有。他们有的仅是朝堂暗涌,生死与共,虽是情义巍峨,却没有半点世俗烟火气息,惊心动魄足矣,却肃然不似情爱,那剩下的便是习惯了吗?

 

梅长苏只说了两句话,却一针见血扎在他心里最忌惮的迟疑上,原来的似是而非更加缥缈难寻,仿佛是不值一提的臆想。

 

“景琰愚钝,只是这话,思来念去,辗转反侧,逼得我不能不说出来。”有人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认同,却头一次感悟了那种无法自控的冲动与疯狂,他是真心地想要他留下来。

 

可梅长苏却问得他哑口无言,于心不安。

 

他疲惫于束手无策的谜题,梅长苏的清冷平静又令他窘迫颓然,他低下头,懊悔而倔强,是他毁了这场离别,还是成全了自己。

 

“那先生呢,你可曾想得明白?”

 

梅长苏依然神色冷峻,不疾不徐,“苏某不需要明白。当我决意扶持殿下时,就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位堪配天下的大梁主君,一个令苏某神往的清明朝堂。而今日苏某选择逍遥远去,也是因为确定自己余生最渴望的,是川峦为伴,舟樵为邻。故友如旧,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

 

萧景琰眉间微动,一片涩然。

 

他本胜券在握,但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赢的同时也终于一败涂地。因为他并未能就此了结,反而任由在听到萧景琰诉说情衷时就崩溃不堪的心,终于口不择言。

 

“至于其余的……”他淡然幽深的目光落在萧景琰愕然睁大的双眸上,,明知略过一抹温柔,却无力自辖,“殿下,花无重开日,人无再少时。”

 

在此后的人生中,萧景琰永远未曾忘记梅长苏说出那句话时,从容又苦恼,眉眼微微含笑的样子。

 

他说,“有些事,你我都,难得糊涂。”

 

梅长苏顿觉此刻实该仰天长啸,果然,他还是不能将漠然之语痛快绝然地讲出!

 

他是将死之人,却偏偏不肯其言也善。早就冷血冷情的一颗心,却还是要为三十多年的一份情而滚烫如初。他明知是错,还非要说出一丝明明无济于事,却不舍得不给的回应,哪怕只能说得含糊其辞,雾里看花。

 

其实何来糊涂,他的那颗心他清清楚楚!

 

梅长苏,你啊,罢了罢了,你不敢说,也不敢不说。

 

也好,反正,只这一次了。

 

所以他的意思是……萧景琰怔怔看着他,眼中的光亮明灭几回。

 

梅长苏不动声色斟满酒杯,递给那个还迟迟不能回神的人。

 

“殿下,从你踏上夺嫡之路的那天,难道不是和苏某一样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帝王难做,有可为,亦有不可为。可做之事在眼前,苍生万里;不可为之事在酒中,思之无益,当饮当尽。”

 

萧景琰的目光从梅长苏再度波澜不惊却又豪气万丈的面容,流转到手中清澈酒面无端乍起的阵阵涟漪,晃碎了一张黯然失笑的脸。。

 

分明临别,他却还是一语道破执迷无妄,要赠他最后一句谏言。是啊,已非昨日少年,有些事,有些人,无论想不想得清楚明白,都只能深藏心底,永无天日。既如此,何必偏要争得分毫毕现,伤己伤人。

 

他为他,为他们,做了最好的决断。

 

“此杯,梅长苏敬萧景琰的大梁盛世,我将一生铭记,以它为荣。”

 

杯盏相碰,清越铮铮,好一杯百般滋味儿的酒,有千里层云、气吞九州之势。

 

好一双百般滋味儿的人,自此一别两宽,各有天涯。

 

那一日,梅长苏最终离开了金陵。

 

 

 

他走后一年,中风卧病多日的萧选驾鹤西去,太子萧景琰登基称帝,尊号武靖。

 

梅长苏没有回来,只是命人在登基大典当日快马加鞭,送来一副亲手绘制的千里江山图,恭祝新君。

 

不书锦绣,不画河山,那张自萧景琰登基起在御书房悬立了整整三十年的图画上,是战阵杀伐之人眼中的天下,诸国,邻邦,大梁,都在那张可堪排兵布阵之用的行军图中,染上了狼烟的味道。

 

萧景琰不知有多少次抚摸过那张灰白的鹿皮,金戈铁马之气浩浩汤汤涌动于掌下,恰如那年他不眠不休驰援九安山时,有人一袭白衣,烽烟独立,执笔为他画下一卷沙场。

 

同年,北境尚阳军整编完成,武靖帝为它赐名,长林军。

 

 

 

也许真的是山水怡情,逍遥养身,离开金陵后梅长苏的寿数比他自己和众人料想得都要久,不过蔺晨对此素来不以为意,坚称是自己术精岐黄、妙手回春,否则空有青山绿水也是百无一用。

 

可惜不论侥幸得了多少时日,也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在梅长苏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每日昏睡的时辰多,清醒的时候少,可但凡他一觉醒来,都貌似精神极好的样子,颇有兴致地调琴看书,或是抚笛作画,或是哄飞流玩耍,教他怎样捉弄得蔺晨有苦难言。

 

恰逢满月,一轮皓洁当空,梅长苏松松披着平日那件青蓝大氅,似是不畏夜凉如水,亭台赏月,好不风雅惬意。

 

蔺晨摇扇一旁,难得叹息。连日来对梅长苏看似的随心所欲若无其事,他未加一语,向来通达透彻,又为医家,生死之事似乎也比旁人看得开,素来最不愿絮絮叨叨,一个人临死前最后几天想做什么,谁能比人家自己更清楚,哪里用得着旁人置喙?

 

可是没办法啊,谁让他这个朋友,是天下间第一口不对心、别扭逞强之人呢?

 

“真的不去见你那皇帝陛下最后一面?若还不启程,你再后悔可也只有带进棺材里的份了。”

 

长亭一别,他再未见过萧景琰,往来书信虽有几封,却也并不频繁。这几年里梅长苏彻底做了不问世事、兴起而游的逍遥居士,他自己都懒得去想明日身在何处,便是萧景琰想要托书一封,也要辗转许久,数月半载,方能到他手上。

 

他二人间的书信,梅长苏写得少,回得也少,只是每一封都珍而重之地安放起来,随着他走了大江南北千里迢迢。萧景琰从不在信中提及朝堂政事,只问他身体是否安好,名山大川又见了哪处妙哉之地,唯有一次信中落了有关社稷之词,却是为了亲口告知他“长林”二字。

 

那张信笺被摩挲得比其他信还要薄些,边缘都要皱了,不知是哪双手执着它默默许久。

 

“珠玉在前,木椟在后。当日辞别,我与他便算见了最后一面,于梅长苏而语,知无不言,了无遗憾,若再行强求,便是不敬良时,毁了一桩美事。”

 

他说得自如,无半分伤感,蔺晨却拢扇扣了三声,摇头少时忽而抬眼,“长苏啊,我就问你一句实话。若当年被萧景琰认出你是林殊,也许你就走不出那座金陵城了,如今既已行遍水穷云起之处,此刻重视昔年之举,你会否后悔只做了梅长苏?”

 

梅长苏起身踱到廊下,他走得很慢,一道清癯影微摇轻晃,凭栏而立时但见银辉若雪,想来今夜天涯人可共白头。

 

“依你之见,我为何要以梅长苏之名回去?”

 

蔺晨似有两份怒其不争,“你是怕他失望,还是怕他伤心啊?”

 

梅长苏自然懂得他话中的揶揄之意,他们总爱为他不平,为在他自己心里梅长苏及不上林殊,为在萧景琰心里梅长苏及不上林殊。

 

他却只淡然轻笑,眸中有情切切似如万缕,“景琰说,他想不明白自己和梅长苏的情分。他感觉得到,我们之间除却君臣之义,朋友之谊,明明还有旁的东西,可究竟为何,他百思不得其解。”

 

“蔺晨,当日在长亭,他说出这番话时,可着实把我吓着了。”梅长苏转过头,流霜月色照拂其面,更是映得他苍白似雪,本该时日无几清冷萧索的将死之人,可那一双眉眼却是含笑弯弯,欢喜动容得令人伤不忍视。

 

“所以啊,我才会神思不属,忍不住要胡言一句真心之语。”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嗔怪间又在为自己偷偷辩解,心虚又得意,“我所说的,大概是这世上最不成样子的情话了。”

 

你我之间,难得糊涂。

 

“他想不明白,可我并不在意。情字一说,从来没有旁观者清,即便是我这个当局之人,也不清楚景琰心里怀揣着的,到底是怎样一份感情……是喜欢?又或者不是?可那又何妨呢?”

 

梅长苏凝眸望月,眼中似有微星,展眉正色间衣袂轻扬,傲然独立,“若不是,林殊于他,真乃斯人若虹,于世无双,再无他人可及,宁愿终其一生,心有戚戚枯做未亡人,那不得情动的梅长苏就该难过吗?”

 

声波几起几落,抚月扣问,洞穿人心,“若是,那他又一次喜欢上一个终要辜负他的人,眼观生死之劫,束手无策;身负帝王之责,不得厮守。”梅长苏轻轻呵了呵手,垂眸浅笑,“我也不会开心。”

 

“我不用他为梅长苏冲冠一怒,捐弃君规,狂悖纲常,否则我不会为他亲手择定了一位太子妃。我们都为翻案付出了代价,他是大梁的君王,就当舍弃私情,以效忠社稷山河为先。少年皇子和无畏将军可以不知天高地厚,远戍边陲,自在一生,武靖帝和梅长苏不可以。梅长苏也好,林殊也罢,得留心底,足矣。”

 

“我也不要他为梅长苏身死而痛彻心扉,余生日日疚愧是那些所谓心血熬煎夺了我的性命。挫骨削皮如何,旦夕未歇又如何,林殊义无反顾为清名为父兄为袍泽忠义,景琰并不因此亏欠于我。就让他以为我是欣然安去,逝在山水之间,方不负我以梅长苏之名同他两载重续此缘。”

 

“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知道,我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清楚。”

 

梅长苏言罢一笑,似是志得意满,可落在蔺晨眼中,那位平素醉卧红尘的少阁主却定定看着他,难得语噎。

 

仿佛过多的言语消耗了他的精力,又可能是诉说他与景琰之间,这世上或许根本无人能懂的情意令他胸间心绪激荡,梅长苏倚在栏间微微喘气,眼中却有一片温柔,“何必去困扰景琰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梅长苏,计较梅长苏和林殊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相差多少,我其实早已得到了更好的回答。”

 

蔺晨一怔,随即似笑似叹,“就那两个字?便能让你心满意足?”

 

“你们都是知道的,我不喜欢梅长苏,不论他能做到什么,心里总还是不大喜欢。偏要寻一个缘由,大概是因为当年桀骜张扬的林殊不是情愿成为梅长苏的,成了他,还要做以前不情愿去做的事,虽然必须去做,却终究心有不甘,其意难平。”

 

“天下之大,多少人对江左梅郎尊崇备至、视若神明,你又有多少部下和挚友,连我都算在内,我们再怎么不厌其烦地维护梅长苏,始终比不上萧景琰提笔写了两个字对你的意义非凡。”

 

“长林。”梅长苏低声念出这二字,却刹那间仿佛战鼓号角自月而来,响彻云霄,清冷夜中他乌发随乍然风起而扬,蔺晨恍若一瞬间看到那个他从未见过的,雪夜薄甲,逐敌千里的林殊。

 

长苏,林殊。

 

自此社稷江山,北境烽火,自此萧景琰提笔之时,望月之刻,永远有梅长苏的痕迹。

 

“世上还会有何等铭记有甚其矢志不渝?天下间还会有什么样的承认会更能令梅长苏无憾?”

 

君臣,知己,爱人,究竟是什么,有何重要?浮生茫茫,不如糊涂。

 

“当年重返金陵之时,我只希望能够以谋士的身份辅佐景琰成为储君,为赤焰洗刷污名,若是侥幸能令他视梅长苏为友,便是锦上添花,别无他求。可是你看,我所得到的,远比我能想到的还要好那么多……”梅长苏忽而回首,苍白的脸上嘴角半弯半翘,既狡黠又得意,“我分明胜无可胜,赢无再赢,你如何还能再说梅长苏的棋艺不堪。”

 

蔺晨良久无语,只默默遥望他身后一轮月满,半晌方轻问道,“月正圆时,你已无憾?”

 

梅长苏痴痴笑了,将尽二十年的岁月里,这一次他笑得最痛快也最开心。

 

“世人贪心,梅长苏亦是俗人。”他扬眉负手,欣然正色,“我愿有一日,月不阴晴,沧海无缺。”

 

朗月万代,烽烟千载,蓦然已是一生。

 

萧景琰称帝三载后,江左盟宗主梅长苏,病逝于廊州。

 

 

 

武靖帝登基十年后,曾御驾亲临巡视江左,途径廊州,居于江左盟总舵。

 

萧景琰挺拔如竹的手指一一抚摸过梅长苏碑前,恰似他当日亲率三军出征大渝,一寸寸略过悬于军帐之内的千里江山图。

 

那日终战大捷,他一身铠甲染血未褪,万顷沙场历经一场风嚎雪怒,素白下展眼无垠。他站在梅岭皑皑白雪之上,野旷云清,一眼仿佛望穿天地一线的尽头,世上好似空无一物,不知不觉间,泪湿满面。

 

疏柳山岚间,他独留一人,痛饮以祭。

 

萧景琰并不知晓,眼前墓中只有梅长苏一身衣冠,他的尸骨与赤焰七万袍泽同葬。

 

 

 

也许是数十载的征战杀伐终究折损命数,武靖帝的身子上了年岁后再比不得从前的康建,在位三十年后,萧景琰等来了自己命中最后一个冬天。

 

小团子来向皇祖父请安时,萧景琰正忙着收拾。

 

“皇爷爷,这是什么啊?”小孩子奶声奶气地指着桌案上的东西,一张朱弓,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还有一副卷起的行军图。

 

两鬓斑白的武靖帝摸摸孙儿的头顶,“这是朕要带走的东西。”

 

“带去哪啊?”

 

见皇祖父不答,小娃娃又指着那朱弓问道,“皇爷爷那么宝贝这张弓,它是从哪来的啊?”

 

“它啊,它的主人,是皇爷爷喜欢的人。”

 

“那这个呢?”小皇孙又指了指那副画卷。

 

殿外飞雪正浓,压沉了一树梅枝,那是北燕进贡的珍品,据说花开时剔透晶莹,华如美玉,外涵冰清。可惜,萧景琰知道他已等不到花期,正如他与那个人的一切可能,此生都没能看到绽放之日。

 

“他啊……”萧景琰蹲下身为孙儿拢了拢衣襟,素来不怒自威的他笑着凑在孩子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又颤巍巍地起来,“走吧,皇爷爷带你出去打雪仗。”

 

一老一少迈入风雪之中。

 

武靖帝于当年冬日驾崩,大梁举国共哀,黎民恸哭缟素以送明君。

 

 

 

 

直至阖上双眼的那一刻,萧景琰仍不知晓,在路的前方,始终只有一人负手而立彼岸花边,眼见脚下忘川逝水滚滚而去,他却依然轻笑静候,等着告诉他所爱的人一个长长的故事。


END


我不承认是刀哦,当然也不是糖,就是想尝试写一个the end

你们能想象在大过年吃吃喝喝串门拜年的氛围里,我是在多么艰难地酝酿情绪吗2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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